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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月1日-秘境黔徒 | 喀斯特之路/大圣之眼/关岭冰臼/夜郎天路/乌江密道/羊皮洞/黄果树+织金洞-8天轻奢徒步之旅这是 奇记 与你分享的第 53个 奇迹
每年夏天,一过高考,北大学生的选择,犹如当代青年一个价值风向标,时常引来好奇。
却不知,在这个思想最活跃的校园里,30年来,一直活跃着一个独特团体:一年年,带领一批批北大学子,唱着《橄榄树》,走向荒野,攀登雪山。
以“山鹰社”为旗,历经48次攀登,登顶28座雪山……以强大组织力,从最初十几人,吸引近2万名学生加入,涵盖所有专业,成为北大校园文化重要一部分。
更以文弱书生之力,开启了中国民间攀登许多第一次。也引发过“大学生该不该登山”的大讨论。
天之骄子,为什么做这不一样的选择?这个选择,如何影响他们的人生?
这个夏天,追随山鹰社走出来的一群北大人,我们一起重返玉珠峰——这一座山,30年间,他们曾5次重登。每一次,都带着不同心愿,有天真,有豪情,有重创,有迷茫,有坚守……
雪山如镜,照着30年变迁。一代代人的青春,从这里出发,又一次次回到这个起点。
供图|《八千米生命高度》等
同学年少
“孩子们,哪来的?”
“北大来的,去登山。”
“北大来的,学习多好,为啥子去登山?”
每年夏天,长长西行列车,穿过荒漠戈壁,窗内一群学生或站或坐,或睡倒在座位底下,一脸好奇,也吸引着一车人好奇。
一年年的火车终点,指向遥远雪山。而起点,远在30年前,北京开往西宁列车上,第一次面对追问,作为第一支北大登山队队长,谢如祥还有些害羞:“估计别人笑我们傻,那时说登山像去挖煤,大学生不该干脑力劳动?”
“一开始,我都不知道登山怎么回事。就觉得挺酷,回去还能和同学吹牛。”逃票混上车的曹峻,才读完大二的他,自己还很懵懂。如果不是最初报名就在隔壁宿舍,偶然凑上去,他差点错过了北大山鹰社,还有不一样的一生。
那是学生最富激情的年代。80年代末的北大,湖南考来的曹峻,感觉一下从小县城被推到最前沿。三角地贴着数不清的活动,到处演讲辩论。“那时的人都在想很远的东西,想为国效力,想做没人做过的事。”
登山,就是一件民间还没人去做的事。“难道我们大学生就没有一点探险精神?北大学子就不能挑起这个重担?”1989年春,一个南极归来的讲座上,冰川学家崔之久讲着欧美登山史,一连两个追问,有学生心动了——
快毕业的李欣,打小看着天山长大,早就有个雪山梦。几天后,由李欣发起,中国最早的民间登山社团,在象牙塔里悄然诞生。
“就是一群想登山的傻孩子。”相比李欣的理想激情,同在地质系的谢如祥最初只是想“蹭免费旅游”。当时职工月薪才几十元,登山开销上万,太奢侈太遥远了。“但越遥远的,岂不越让年轻人渴望?”
一无所有,他们只能靠‘蹭’。没人教,就去国家登山队蹭训练。没装备,蹭同学军训后丢的解放鞋、背包带。没处练,铁丝网、宿舍楼墙缝、游泳池壁,校园里到处蹭着爬……仿佛又一次投身高考,只是这群人的热情所向,不再是考上北大,而是从北大走向雪山。
▲玉珠峰,海拔6178米,位于青海可可西里东缘,是昆仑山东段最高峰
真正走向雪山,已是一年后。火车、汽车、卡车、拖拉机……一路辗转,直至青海昆仑山口,司机告别时一脸担忧,被丢在荒原的学生们,却在拥抱欢呼,俨然人生第一次大冒险。尽管学校没同意,他们怀揣赞助来的7500元巨款,11人蹭着5张学生票,偷摸来的。
荒野尽头,雪山如带,最高处那一座浑圆金字塔,不正是崔教授推荐的玉珠峰?照片上,谢如祥望了无数遍,真看见雪山第一眼,就像是“忽然长大了”。
从没见过雪山,没上过高海拔,一切太让人兴奋,高反折磨也迎头劈来。第一晚,所有人头疼欲裂,李欣呕吐到直说胡话。这可如何是好?
摇摆于梦想与道义,谢如祥选择陪他暂时下撤。临走时,几乎哽咽着和曹峻说保重,拜托“务必让哪怕一位队员登顶”……
还没开拔,几根主心骨先被抽走。眼前还是“野山”的玉珠峰,还有什么等着这帮还很无知的傻孩子?仿佛山一下压过来,曹峻猛一阵沉重。带着中国第一支民间登山队伍,在1990年夏天,他还不满20岁。
▲1990年,第一支北大登山队抵达昆仑山口。经费紧张,学生系一块黄布作为队服。
告别草莽
“那时远方和诗是主旋律,青海、雪山、要死要活才得到的成功……这些对我刺激太大了。”北大三角地,山鹰社刚登顶玉珠峰的海报前,法律系学生白福利久久看着,想报名却又不敢。
“在北大,我反而自卑了。”陕西小城第一名考来,一进燕园,白福利发现到处成绩更牛的人……彷徨于落差,路过32楼,一群人绳索挥舞,活像武林高手,正飞上飞下,一下吸引了他。
那是曹峻最喜欢的训练。4层宿舍楼居然有道裂缝,手脚塞进去,正好能爬。锋利墙缘磨得满手是伤,好歹有个训练地方。每次爬墙,底下一片围观,简直虚荣心爆棚,“哪怕经常被当是建筑工人。那时年轻,就渴望和别人不一样。”
仰头围观的白福利,眼馋了不知多少遍,终于鼓起勇气报名。从此他也成了32楼爬墙一员,“那潇洒和得瑟,几公里外都闻得到。尽管室友总警告我,不要玩物丧志了。”
▲北大32楼宿舍的墙缝,最初成为训练之地。
燃着最年轻的热情,一路见招拆招,最终10人登顶玉珠峰的成功,正极大鼓舞着才起步的山鹰社。下个目标,新疆7546米慕士塔格峰,他们一心想去更高更远的地方。
依然一穷二白。去郊外训练,啃馒头、裹军大衣过夜,熬熬也就挺过去了。想去更远的远方,钱从哪里来?
在中国人还搞不清登山的1991年,外企是唯一赞助指望。整整2个月,一帮穷学生抱着一大叠登山计划书,大海捞针般,敲过所有大型外企的门,又一次次被请出去……
无数次被拒,白福利的自卑症倒被治好了。最终,可口可乐给的2万多元赞助,简直成了梦之曙光,让他感激得一喝一辈子。
▲91年慕峰登山队员合影
三天三夜的进疆火车,更多新人涌了上来。年纪最大的老大哥,是北大作家班的储怀杰,也才27岁。
80年代思想热潮,已成往事,“指点江山、激扬文字,好像一下都不合适了。”全民下海的喧嚣中,偶遇山鹰社,让他感到又一种向上的力量。“任何时代,总有想超越平凡生活的人。”
作家出身,第一眼望见慕峰,储怀杰全是冰清玉洁的幻想。真一进山,担忧、恐惧、高反……所有糟糕全来了。一位队员,浪漫地带着吉他,第一晚就吐到昏迷不醒。谢如祥再次成了护送下撤的人,靠马驮到医院,医生一看:脑水肿,再晚一点就没命了……
山下心急如焚,山上也险象环生。7000多米大山,渺小如蚁的一群人毫无章法,各走各的,山寨步话机还失灵。结果2个队员不知所踪,一度失联7天;另2个队员被困在将近7000米C3,没有睡袋,极寒中挺过一晚……
“以前就觉得登山很酷,从没想过生死。”慕峰仿佛迎头一击,曾信心十足的曹峻,这才惊觉登山的严肃、山鹰的不足。之前登顶玉珠峰,只是老天眷顾。
▲91年慕峰攀登途中
“那次没出事,纯属侥幸。”遥远新疆,一路新奇,白福利一度兴奋得像奔向人生巅峰。归去时,却像一只膨胀气球一下被戳没气了,“感觉队伍随时要散掉。”
回程列车上,所有人陷入低落,同一个疑问浮起:再过一年,许多人就毕业了,风雨飘摇的山鹰社也会散么?
“之前就是一个玩字。失败的攀登,反而让大家不再草莽了。”1992年夏,当曹峻、白福利等人举起毕业散伙酒,带走的是各自雪山记忆;留下的是持续一年探讨后,几个学霸翻遍国内外法律、企业管理,为山鹰社量身打造的一整套制度,有制衡,重传承。
青春短暂,每个人终将离校远去。曾带来不一样青春的这只山鹰,他们只愿一回头,它还飞在雪山。
重返玉珠
“你们北大的,为什么要去登山?”穿过时间,长长西行列车上,同样追问响起,眼前已是又一批前往玉珠峰的年轻人,在1997年夏。
合上特意带的《海子诗集》,来自北大哲学系的肖自强心里嘀咕:“这问题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:这些学生是不是不务正业,有违北大精神?”
自认身体太差,跑步还跑不过女生,相比登山,肖自强觉得自己恰是被某种精神打动了。
第一次和山鹰社亲密接触,是毕业生送行会,他还是茶水小弟,像“小鹰”远望着“老鹰”,看一群一起登过山的书生,离别在即,互喊着绰号,扯嗓子疯狂唱着,说着只有彼此才懂的雪山记忆,红着脸,也红着眼……“人和人能这样抱成一团,我从没见过。”
▲野外训练的学生们
不变的校园,流水般的学生,不断有人离去,有人进来。短短几年,山鹰社就是全新一代。
当肖自强在资料室偶然翻到1990年玉珠峰登山报告,已是7年后。此时新人,终于不用再满大街找钱,满校园爬墙。他们有了稳定赞助,有了自己“地盘”——一座高15米的人工岩壁即将落成,就在未名湖畔。
更重要的是,相比最初草莽,山鹰社以一年一座的节奏,这7年,又成功登顶了格拉丹东、宁金抗沙等更多雪山。
羽翼渐丰之际,北大将迎来98年百年校庆,已是老社员的曹峻等人一合计,想干件大事:用一座8000米级雪山,为母校献礼。
▲历年登顶合集
8000米意味着生命极限。此时,民间从未有业余登山队抵达这一高度。又是“第一次”,又想干没人干过的事,选定世界第六高峰卓奥友时,大家目光又转向了山鹰社起点——玉珠峰。
7年前,它曾眷顾一群想登山的傻孩子。迎向新挑战之前,他们最想在玉珠峰“练兵”。曹峻相信,那里一定会带给新人新成长的。
熟悉的起点,路却更难。相比90年走的南坡,97年选择了更陡的北坡。穿过茫茫雪原,走过密布冰裂缝、冰塔林,一根绳子连着4条命,几个营地用对讲机同唱起《橄榄树》……
这些校园、书本里永远触碰不到的生死大限、集体孤独感,让第一次登山的肖自强,终于明白当年毕业生何以抱成一团。“人在险峻自然中,如此齐心协力。可放眼社会,为什么反而做不到了?”
▲97年玉珠峰脚下,一起搭帐篷的学生们。
第一次辉煌
“与其说为了登山,我更为的是这一群人。”为了8000米雪山重聚,储怀杰放弃了升职,几个领导都没劝住。毕业多年,穿过社会复杂,山鹰社在他心里从未远去,那有更真实的自己,还有一辈子的兄弟。
接任98年卓奥友队长的曹峻,早在1995年,就为和山鹰社一起登山而辞职。随他北漂的妻子眼里,和山鹰老友在一起时,曹峻才是最开心的,“很久没见他那么灿烂地笑了”。
她没法强留丈夫去登山的脚步,但这次之后,她想“不让他再去登山了”,却不知身在卓奥友的曹峻,连雪线都没能上一步。
每个登山者,都有8000米的梦。在卓奥友,曹峻却第一次见识到8000米的严酷,当先遣队快修完C2营地,猛一阵狂风,一下吹跑所有,连个帐篷架子也没剩下……
为确保不出事,得有人坐镇大本营,他成了留下的人。“我当然想上。但山鹰社的登顶,远比个人登顶重要。”
▲98年卓奥友攀登途中
“我就没想过自己登顶,能做集体一份子就满足了。”每天储怀杰干最多的,是气喘吁吁背运几十公斤冰块,给大家融水做饭。放弃升职来登山,他却更像来做苦力的。
还没有商业服务的年代,所有修路、运输、建营……甚至做饭洗碗,只能靠自己。为此训练2年的18个学生,一路吃着高山协作的苦,但最终有机会冲顶的,只有3人。
接近8201米顶峰,在4月春日。洁白冰壁上,3个小黑点一点点匍匐在最后100米冰雪台阶,对讲机里,各营地同学喊着“挺住”。举着望远镜督战的曹峻,一颗心一直悬着,直到下午1点,对讲机那头传来一句吼声:“我们登顶了!所有兄弟姐妹们……”
一时间,欢呼声淹没所有。面朝雪山,储怀杰和几个女生忍不住放声高歌,曹峻心里一块石头落地,艰难抉择也来了:“是让第2组继续冲顶,还是就此下撤?”
▲98年卓奥友登顶瞬间
那是民间爱好者第一次有机会登上8000米。穿过2年训练,峰顶前下撤,谁能甘心?曹峻也于心不忍,可望向远处浓云,天气随时转坏,肩上扛着母校荣誉,他最怕有个闪失……
“一人登顶,全家光荣!”对讲机里,不知谁冒出的这句口号,成了最好劝说。望着近在咫尺的顶峰,有队员沉默了一会,难免失落,但转身说撤就撤了。3人登顶荣誉背后,看不见的是这些人的牺牲与付出。
“眼眶不由得有些湿了……多少人为这次登山付出了汗水和感情,我们的队伍能不幸运,能不成功吗?”又一年后,肖自强在回顾98年卓奥友的结尾这样写道。为了写好山鹰社社史《八千米生命高度》,他住在岩壁里的简易房,闭关了半年。
冬天四面漏风的屋子,一个人沉浸在人与雪山的10年故事里,从玉珠峰到卓奥友,从第一次无知到第一次辉煌……直写到1999年春,合上书稿,肖自强也将离校。走出回忆的小屋,明晃晃阳光下,赤红岩壁上,新的少年正飞上飞下,是下一个十年。
▲山鹰社岩壁,位于北大未名湖畔
西峰折翅
更高更险更难
巍巍昆仑,故人般的玉珠峰,第3次迎来山鹰社的年轻人,在非典过境的2003年。
开阔峰顶,风马飞舞中,新队员止不住登顶喜悦,老队员却一个个难掩神伤。攀登队长刘炎林独自走远,双腿忽而一软,一个人跪在雪中:“弟兄们,我把今年的队伍带上来了。”
那一天是2003年7月24日。一年前,也是这一天,刘炎林作为队长,带着02年登山队刚抵达西藏另一座雪山。开阔河滩,大家手挽着手,一起淌过冰河,对岸就是希夏邦马西峰大本营了。
又一年,又一群学生,一样年少,一样朝着雪山进发,谁也没想到,其中5人再没有回来。
“02年去希夏邦玛西峰,是我提的。”3年前,作为广西高考第2名,刘炎林从小渔村考入北大。老家人指望他飞黄腾达,一直听话的他却心有逆反。一次偶然,看到山鹰社攀登海报——和一代代“老鹰”一样,一种不曾有的热情一下被点燃。“可能每个男孩都渴望英雄般的远征,和日常琐碎如此不一样。”
▲希夏邦马,海拔8027米,位于喜马拉雅中段,世界第14高峰。
那是山鹰社的黄金时代。当卓奥友登顶消息传来,北大南门小饭馆,一片欢呼中,一群男孩激动到哭。“所有人沉浸在一种强烈集体认同里。”入社刚一年的孙斌,扶着醉得摇摇晃晃的社友,听他们喊:“我们要做NO. 1。”
即将走进山鹰社的新人们,也被第一次震撼。正备考的江苏高中生方翔,在《新闻联播》看到这一群学生身影,忍不住惊叹:“一帮书呆子,居然能登8000米?”湖北黄冈学生岳斌,为此把保送意向从清华改成了北大,“因为那里有山鹰社”。
紧接出版的《八千米生命高度》,更让年轻的热血激荡。反复读着社史,刘炎林被一种“山鹰风骨”感染,满脑子文艺想象。尽管书籍末尾,肖自强缅怀了“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”——99年8月雪宝顶攀登中,女队员周慧霞因体力透支,不慎滑坠几百米而遇难……
这是山鹰社第一次山难。仅一个月后入社,刘炎林却极少听人提起,新人大都不清楚细节。“或许第一次,大家还不知怎么谈论死亡。这个沉重预警,遗憾地被忽视了。”
▲在北大校园长跑训练的学生们
上一辈的8000米豪情在回荡,新登场的80后,每一届都想再创辉煌,并尝试着“新亮点”:99年组建第一支女子队,00年瞄准技术型山峰,01年选了7000米级雪山……
性别、难度、高度逐年突破中,接任02年社长的刘炎林也想更进一步,地图上望向喜马拉雅,那连绵的14座8000米雪山,希夏邦马是卓奥友之后最佳选择。“今年攀登西峰、侦察主峰,明年重上8000米,怎么样?”
这个提议,让刘炎林自责多年。但许多人事后反思,走向西峰,是山鹰社那几年“自我膨胀”的必然。“如果学生们一直追求更高更险更难,不在02年,也迟早会出事的。”
▲希夏邦马西峰,海拔7292米,位于希夏邦马峰西侧。
死与生
“天气太好了,老天真给面子。我们天天面对一座伟大山峰,攀登着它旁边的西峰。”
“西峰也很伟大……”8月4日,刘炎林所在的C组,和A组告别前,一起说笑着录下每个人的话,高唱起队歌《喜马拉雅》。这是进山第13天,罕见晴朗中,他们已顺利修路到C3。西峰洁白山脊线就在眼前,胜利就在眼前。
分别前晚,大家兴奋得连登顶罐都准备好了。一个装着每个人心愿纸条的可乐罐,计划埋在7292米峰顶,被交到A组杨磊手里。实力最强的A组5人,一路走最前面,背负最沉,任务也最重:修路并率先冲顶。
各自上路之际,几个队员在希峰前开心合影,一张张年轻的脸,黝黑、疲惫又洋溢着热情。没有人怀疑他们将很快实现山鹰社又一年雪山梦。却不知,这是最后一次相聚。
▲即将上山的02年队员们
最后一次通话,在7号中午。距峰顶只剩600米的大雪坡上,正修路的A组队员林礼清,最后说了一句:“这里风很大,我们很冷。”之后,对讲机里,再没有传回A组任何人的声音。
不寻常沉默中,距离最近的B组队员,开始每隔1小时呼叫,直到天黑,无人应答。信号不好?电池不够?几个人一夜难眠,各种可能,心里打转,但谁也不曾想过最坏的结局——当时A组所处雪坡,在两块巨石之间,上宽中窄,成喇叭口状,是典型的易发生雪崩地形。
熬到天亮,还是没有回音,最先警觉的李兰和牟治平,赶忙上山去找。闻讯也赶上山的刘炎林,始终带着一丝侥幸,一定会再见到登顶归来的他们,一切只是虚惊……
直等到傍晚,风雪中,只盼回了两个身影。一个冲着天嘶喊,一个黑着一张脸,挤出一句:“A组全完了。”刘炎林心一颤,跪在雪中。所有美好设想都被打破了。
▲雪崩现场
“半个足球场大的雪崩区,雪里一个红色背包,两个黑色的……是遗体……”听着李兰语无伦次的复述,一夜电闪雷鸣。所有人度过最漫长一晚,第2天鹅毛大雪中,下山求援。
待援的7天,仿佛7年。再回到北京,新闻已铺天盖地,舆论沸沸扬扬:“解散山鹰社”、“学生根本不该组织登山”……
风雨如晦,唯一依靠,是北大一如既往的力撑。入社3年的方翔印象里,大家都是蒙的,机械地让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“所有社员压力都很大,像家里出了天大的事,怕山鹰的“家”会不会垮掉……”
“感觉自己责任感被击穿了一样,一切都是学校替我们在扛。”风暴中心的刘炎林和队友,更像头脑空白,一直被推着走。
校领导来探望,没有一句责备,安慰着“北大的学生应该像北大一样,再大的喜悦与悲痛都可以坦然承载。”转身,自己却落泪了。
最大悲痛,莫过遇难者父母。北大百年讲堂,追思会上,刘炎林硬着头皮发言,每念到一个遇难者名字,底下一片痛哭。他几乎没法面对,直到看见一位警察父亲,被搀到灵堂前,凝望着遗照上21岁儿子,颤抖着快站不住,却缓缓举起右手,敬了一个军礼。
▲02年山难后的新闻图片
零的起点
悲痛之后,是漫长的自我拷问。“如果当时走山脊不走雪坡,如果……会不会不一样结局?”北大没有关闭山鹰社,但总结会一个接一个,亲历队员们一遍遍回忆,一次次忍不住自责,“雪崩不可控,但我们对山峰风险、队伍实力,确实没有正确评估。”
“我们当年是不是做得还不够?”上一辈也在自问。10月,曹峻、白福利等老社员在四姑娘山重聚。每个人脸上蒙着阴影,储怀杰觉得像“集体疗伤”。
回想初代的无知草莽、险象环生,一直没出事,有许多侥幸。而这次,就像“运气用光了”,代价却是后来者去承受……
“所有问题回到一个原点:我们究竟为什么去登山?”99年入社的方翔,原本只当登山是爱好,从没想过什么“代价”。
5个生命的代价,遇难者父母的悲痛,让他不禁反思初心:“学生登山是为了获得成长,不是培养专业高手。追求更高更险更难的心态,该改变了。”
▲“爬天梯”训练技能的学生们
山难残酷,山鹰社活了下来。2002年秋,报名人数竟创历史新高,400多人把操场跑道都占满了。方翔感动于新同学的热情,“但学生的身份,也让山鹰社不能再做民间登山的领头羊了。”
又一年春,非典的人心惶惶中,企业家王石等爱好者登上珠峰,通过央视直播,一时吸引无数目光。民间登山终于走向大众,领先时代十余年的山鹰社,却在此时,放下8000米情结,转身走回了起点。
山难之后,山鹰社怎么走?所有人都想到玉珠峰。刘炎林觉得,就像渴望一场“救赎”。穿过伤痛,他们最想回到零点,重新开始。
雪山不变,山鹰社的定位从此不同。“登山训练”成了新老山鹰反复探讨后,给后人划出的一道红线。缺少资料、天气恶劣、有雪崩风险的山……从此不予考虑。强调攀登带给学生的收获,而非登顶与否。
另一个改变,极具学霸特色:登山,也要“答辩”。第一次登山答辩会,教室一头坐着校领导和登协专家,一头坐着新一年队员。为登一座山,提交资料像博士论文一样厚。2003年5月,答辩通过,山鹰社的攀登重启了。
“这次玉珠峰攀登,几乎是个象征。”再一次面对雪山,一起随队的方翔,莫名有种使命感,5个兄弟身影不时浮现,“已经付出那么大代价,新队伍一定要带好。”
每个人都神经紧张,在一夜睡梦中,被刘炎林惊慌叫醒——山上传来点动静,他担心是雪崩。
大家赶忙爬起,向山上呼叫,B组没有回应……空气一下凝重了,朝着山上焦急张望,直到夜幕中出现人影,只是对讲机没电了,所有人这才松了口气。
“当时有点杯弓蛇影。”刘炎林生怕再犯一点错误,并一路坚持走在最前面开路,哪怕累到呕吐。“这是我自私的愿望,希望能对自己和遇难队友说:这次我把兄弟们带上来了……”
带着不一样的心愿,山鹰社的年轻人第3次站在了玉珠峰顶。顶峰铁架旁,刘炎林悄悄埋了一个铁盒子,里面是西峰带回的土。跪在雪中,他终于可以极痛快地说出心底的话,极痛快地哭了。
▲玉珠峰峰顶的三脚架
重返希峰
“对于攀登者来说,纪念的最好方式就是重登这座山峰,这将是我的一个坚定心愿。”玉珠峰带山鹰社走向了重生,纪念逝者的心愿,还在李兰等亲历者心里,直到2009年再一次抵达希夏邦马。
“到了该回顾的时候了。”97年入社的孙斌投资了此行纪录片拍摄,尽管也有反对的声音,7年过去,山难仍是山鹰社的隐痛,一被提起,常常是长时间沉默。
“除了缅怀逝者,我还想能让更多人重新认识登山。”山难发生时,“浪费资源”、“对不起父母”……那些风霜刀剑般的网友指责,其实困扰孙斌多年。
从贫苦农村考进北大,老家人指望他靠“知识改变命运”。2000年毕业时,系里70%同学出国,痴迷登山的他,却去了中登协,最初月薪仅700元。
“好不容易把他供进北大,结果去登山……”亲戚眼里,孙斌就像入了歪门邪道。妈妈提起他,叹着气,一度掩不住失望。“最大挑战来自自己内心。我一直想证明登山很酷,年轻人就应该有更高追求。也想通过电影,解开自己的心结。”
▲09年,一群人重回希夏邦马。
又一年后,承载几代人心结的《巅峰记忆》在北京首映。光影流转中,跨度20年的几代山鹰人聚在一起,目光追随李兰、孙斌等人重返希峰的脚步,一同走进回忆。
银幕上,远方河谷,祭奠仪式,桑烟袅袅中,李兰说她好像看见当年队友,一个个向她走来,还那么年轻,就坐在对面山坡。“你们能原谅我们吗?我们15个人犯了一个集体错误,但承担这个错误后果的人只有5个……”
银幕外,刘炎林感叹着共同记忆。他也曾在梦里和他们重逢,迎面5人,还是告别时的行装,黝黑面孔,洁白牙齿,笑着说:“我们从西边冰川下来了”。欣喜若狂中醒来,转而泣不成声,回望西峰,他曾盼着会遇见登顶归来的他们,“这梦,也等得太久了”。
“兄弟,我们是一起登顶的。”90年入社的白福利,也特地参与了09年希峰攀登。下山时,他把登顶围脖留在玛尼堆前。
8000米冲顶路,漆黑夜色,前面人的头灯像在天上悬着,一抬头,白福利总觉得是那5个孩子还在。一如20年前的他们,那样青春年少。一如还在登山的山鹰社,永远青春年少。
▲2012年,刘炎林等人重回故地,立碑纪念5位队友:雷宇、林礼清、杨磊、卢臻、张兴佰。
爱有责任
故人回到希峰追忆,新人带着向往,第4次走回起点,也在2009年夏天,纪念山鹰社成立20周年。
“看呐,玉珠峰!”又一群青春年少的孩子,看到雪山那刻,在拥抱欢呼。队长薛秀丽脑海里,顿时浮起曾看过的纪录片,“90年就是这样,就是那片草地,那座山……”
雪山不变,只是换了又一代人,挑大梁的竟成了女生。作为乖乖女,薛秀丽曾憧憬的大学生活是青青校园、白裙飘飘。结果,一天天满校园拉练,和一帮土人,一起“以土为荣”,是山鹰社带给她的不一样青春。
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当“老大”,当2008年夏,被当时社长抓住问:能不能接任下一年?正准备考研的她,一开始并不情愿:当社长意味着巨大精力投入,作为女生,她的体能、技术也不够格。只是,那一年,选不出合适的人。
▲山鹰社的年轻人
“08年有很看好的‘苗子’,但都不愿接手。”留校执教的方翔,守望着山鹰社走向新的成长与迷茫,“年轻人越来越忙。能留下来,义务做事的骨干,越来越少了。”
“人员断层,十几年前就有过。”肖自强才入社的96年,上一届登山队的新队员,一度只留下一人。而山鹰社要延续,离不开一代代亲身传授。“传承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从他那届开始,选拔新登山队员多了个考量:第2年能否留下来带新人,而非自己登完就走了。
“相比登山,更打动我的是这一群人。”每次野外拉练,老队员背最重的包,用最差的装备,一路吃苦在前。一锅面煮出来,总是新队员先吃,能力弱的先吃……如果不是“老带新”的温暖牵引,第一年,体育不好的薛秀丽怀疑自己能否坚持。
“老队员带给我太多美好开始,怕将来新人再没机会体验……”学业繁重,她也不想当社长,但忽然懂了当年的老队员:自己曾收获的,得传下去。
这份“义不容辞”,让她度过在北大最累的一年。恰逢山鹰社20周年社庆,最忙时,分工小组长就超过20人……
每天干不完的事,逼得她快变成火药桶,恨不得举起小鞭子赶工。疲于奔命之际,也有人质疑:是否有必要以传承名义,透支老队员的爱与投入?
“可没有人这样付出,山鹰社会是今天这样吗?”回到起点玉珠峰,薛秀丽带着09年队伍,重逢曹峻等20年来不曾远离的老队员。新老相聚,不一样的是,登顶归来的新一代,已经为老一辈一路修好营地、铺好路绳。
“90年来玉珠峰,一无所有。09年再来,新人给我们准备好了一切。”这穿过时光的回报,让曹峻恍如隔世。终于尽了使命般,薛秀丽也松了口气。
回想20周年社庆,大家专门为山鹰社提炼出的3个主题词——爱、成长、责任。她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完整体验这3种心理经历,“但至少我们这一届感受最深”。
平凡与辉煌
永远青春年少的校园,又一年,有人放手,有人接过梦想,一样向往远方,也一如曾经天真。
“每一届就像循环,总会看到相似的年轻冲动。”硕博连读的刘炎林,在燕园又留了8年。他眼里,山难后的山鹰社,就像“在不断增加的镣铐中奋力舞蹈”。
哪怕被限制在“登山训练”里,又一批心气高的孩子,在一年年尝试“突围”:06年选了技术型山峰,07年走向未登峰,08年重上7000米……
06年最初想选最保险的雀儿山,经过4次激烈讨论,最后改去难度极大的博格达。这是山难后,又一次极限尝试。消息一出,一片哗然。
▲2006年,攀登博格达的险要营地。
顶着巨大压力的社长徐勇,在归来报告里写:“我们是北大的学生,这个承载着光荣和梦想的称号,不容许我们淹没在平庸中。山鹰社不仅是北大的山鹰社,她更是大学生登山的旗帜……”
“山鹰不应走向平庸,但必须走向平凡。”总是反复叮咛,常常打击新人积极性,刘炎林自认大概成了新人“最讨厌的人”。
尽管年少的他更激进,自诩“山鹰风骨”,一度想重上8000米,直到无可挽回的悲剧,用漫长时光去痛惜:“从无知的向往到知道代价的坚持之间,山高水长……”
山高水长的,还有重返8000米的路。2017年秋,当曹峻再次带队,和山鹰社重返卓奥友,距离第一次攀登8000米,时光已流过19年。
98年走向卓奥友,是初飞9年的山鹰们,想向北大百年校庆献礼。回到同一座山,穿过磨难,坚持了近30年的山鹰,又带着相似心愿——登顶珠峰,为北大120周年再次献礼。选择预备山峰时,没有任何争议,所有人选了卓奥友。
第一次辉煌,背后集合了山鹰社90年代学生精英。这一次,主力是90后新人。98年时,一些新队员刚刚出生。
“原本以为一代不如一代,结果太出乎意料。”86级校友杨东杰,某上市公司创始人,第一次跟山鹰社登山,一路听新人们畅谈区块链、人工智能、二次元世界……感觉自己穿越到更年轻的世界。时代奔涌向前,后浪的见识、思维和眼界,只怕他们反而跟不上了。
▲2018年,攀登珠峰途中。
自由与集体
“有时觉得这帮人不像北大的。”一向自诩自由,杨东杰眼里的山鹰社,简直像军人。从不迟到,任劳任怨,高度协作,每次他走不动,必然有新人冲上来,一路替他背包。
但有时,又觉得他们“很北大”。海拔6500米营地,气都喘不上来,一群书呆子还不忘开诗歌朗诵会,一度为国家大事吵得不可开交……“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,不可思议融合在一起。这真是个神奇的组织。”
“围绕这个组织,曹峻那代人是创业,我们像守业,还是个夕阳产业。”为了珠峰筹备,学生队长赵万荣,这2年,忙到每天凌晨2点回宿舍。“现在社会压力越来越大,大家都忙于现实,能留在社里2年以上的人,越来越少了。”
“山鹰社太不功利,简直逆时代大势。”但功利时代,还有一群人在做很纯粹的事,也是赵万荣愿意一起“守业”的原因。穿过守业艰辛,在他心里,明年的攀登珠峰,除了给北大献礼,也像一种宣誓:“这个社团不会被困难打败的。”
和卓奥友近20年的重逢,山没变,民间登山在中国已风起云涌。当年8000米雪山上,一无所有,只能一切靠自己。现在一路商业服务,按“规矩”只能跟着登山公司走。这倒让98年坐镇大本营的曹峻,终于也有机会上山了。
望远镜里曾一次次眺望的顶峰,一步步接近,让曹峻没想到的是,翻过最后一道屏障,眼前开阔雪原上,前面队员全停下脚步,站成两排,都在向他招手。为了向98年致敬,方翔带头喊道:“曹老大,我们都在等你,等你第一个登顶……”
第一个登顶机会,献给大家最敬重的人。最后一个登顶的人,也没被忘记。
落在最后的杨东杰,几乎再走不动一步,茫茫大雾中,忽然一道曙光般,浮现两个红衣身影,那是赵万荣和女友魏伟一直在等。8201米极寒中,两人等了40分钟,“不希望他上来时,这里没有自己的兄弟”。
“上一次,一人登顶,全家光荣。现在,一个都不少了。”拥抱着祝贺,相差近30岁的两代人,一起在峰顶拉开山鹰社的旗帜。仿佛雪山的祝福,一时间,大雾散尽,珠峰就在眼前。
新的开始
“卓奥友攀登,是对山鹰社9年来的一次大总结。希望不久的将来,我们会将北大旗帜插上世界之巅。”1998年,曹峻在活动总结中憧憬珠峰,并没想到这个“不久的将来”,穿过伤痛、突围与坚守,用了整整20年。
2018年5月,一群20多岁北大学生,带着几代人心愿,终于一步步走向万山之巅。8844米珠峰顶,唯一的女队员魏伟又等了40分钟,这一次,是等所有男孩们为赵万荣和她偷偷策划的求婚。
一层层摘掉帽子、氧气面罩,从脖子上取下红绳系着的戒指……这场世界海拔处的求婚,随着北大学生登顶珠峰的新闻,雪片般传下山,让许多人看到了不一样的的爱与青春。
▲珠峰顶的求婚
但登顶珠峰不是一个浪漫瞬间,对于这群学生,更是2年艰苦训练。一天98800步,负重20公斤,爬882层,汗水溅在一级级楼梯……2年来,他们仅爬楼总高度就超过了10座珠峰,硬生生从书生练成了运动健将。
登顶荣光背后,也有人在默默牺牲。距峰顶仅500多米处,冲顶前夕,总队长厉伟选择了放弃。8300米营地需有人接应,他只能留守。
队员们一个个湿了眼眶,同样苦练2年的他笑笑说:“1998年,曹峻为了队伍可以牺牲登顶机会。今天,我也可以。”
▲登顶珠峰的北大学生们
即将走向30年,山鹰社终于重返8000米。正重写《八千米生命高度》的肖自强,却无意识觉得还少一个合适结尾。直到看到2018年山鹰社暑期雪山攀登报告,他想要的感觉一下来了。
那是一次计划外的冲动,在隐于藏北的甲岗峰。登顶路被流雪封堵,教练要求所有人下撤。离放弃只一步之遥,走最后的4名队员,眼看风雪停息,连夜设计了一条新路线,调转方向,私自上路。
高寒孤绝的暗夜,渴望攀登的4个年轻人,一路紧张又兴奋,爬过一个个未知,一步步接近6444米顶峰。迎向火烧云染红的日出,有人觉得这次攀登像火,在无人知晓处,叛逆燃烧。
“简直像历史的重合。”这就是肖自强想要的结尾和新的开始,遥遥呼应着山鹰社的开端:遥远的1990年,学校、登协还没批准,一群人“偷登”了玉珠峰,从此开启30年雪山梦。“这正是年轻的样子,是现在的他们,也是过去的我们。一直没有变。”
以山为镜
重温初心
珠峰下山后,第2年夏天,又一群学生欢呼着登顶,回到山鹰永远的起点。这是第5次和玉珠峰重逢,此时鹰飞30年。
山没变,山下已大不同。近10年,商业登山公司如雨后春笋涌现。如今想登玉珠峰,报名商业队,一路有向导服务,登山全程只需5-7天。仅凯途公司,2019年就接待300余人。
山鹰社的攀登,却耗时近一个月。连前期校园训练,随队摄像刘擎拍了近一年。“现在有商业捷径,自主攀登看似过时、没必要了。但一切自己干,会带来更大成长。”
穿过登顶一瞬,刘擎镜头里,新一代还和前辈一样:近一年校园里苦练,坐着三四十小时火车硬座,带着2000米路绳,包括锅碗瓢盆的上吨物资,一群人叮铃哐啷进山,建营、修路、做饭、洗碗……一切自己干。
▲山鹰社的日常训练
“30年坚持自主攀登,这才是山鹰风骨最坚硬的一部分。”刘擎觉得第5次重返玉珠峰,就像重温初心。
他和曹峻师出同门,相隔30年,一样痴迷登山,但周围同学一入学就忙着投简历、去实习……这让他难免有些“同辈压力”,并羡慕上一代青年人的理想情怀。
“现在房价这么高,哪怕北大学生也会焦虑,也怕以后薪水买不起房。”人员青黄不接,已成常态。刘擎挽留过逐渐淡出的老队员,对方也无奈:“要忙学习,忙实习,年底还有KPI(绩效考核)”
“如果有一天,山鹰社追求的‘爱、成长、责任’,不再是当代青年所追求的,它也会消亡。”作为20年前的大学生,越来越现实的社会,让方翔有些悲观。
孙斌却信心满满。他眼里,山鹰社最大后盾,是30年沉淀下的老队员,许多已事业有成。20周年之际,曹峻等人就发起成立了山鹰基金,募资100多万,用以抚恤山难家属、山鹰社未来培训。
临近30周年,储怀杰想做纪念丛书,许多人直接放话,“你放手做吧,我们兜底……”“这是共同的精神家园,只要老队员在,就不会散。”
▲2019年,山鹰社30周年之际,新老队员的重聚。
梦开始的地方
欣慰的是,无论什么时代,这个校园还有那么一群傻孩子,愿意用一年去准备一座山,再用更漫长时间,去把经验传给下一代。
未名湖畔,远远望着又一群想登山的傻孩子,脏兮兮的手,攀爬着岩壁,一起啃着大饼……偶尔回校的肖自强,忍不住跟着傻笑,“我们当年也是这样。只是传奇的主角变了,但内核还是一样。”
20年前,这个岩壁里闭关写作的长发青年,如今已是一个女孩的父亲。当储怀杰提议续写30年,他首先想到02年遇难的林礼清,“00年科考归来,如果我没把小林推荐给理事会,他现在也该成家了吧……”
时光远去,追念没有走远。岩壁角落,一座静静的玛尼堆,片石累累,拭不尽的烛泪,从02年一直伫立,望着山鹰社走过一代又一代。再一次望向那里,为逝者,为共同经历的青春,肖自强重写着登山史,想给出一个自己的交代。
▲山鹰社岩壁,已成北大校园一景。
“请问您是哪里来的?”重回校园,岩壁下,被学生们礼貌询问,鬓发花白的储怀杰也总傻傻笑着,终于读懂“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来”的滋味……
牵头主编30年丛书的他,也想做个交代,为他们曾做出的与周围大学生的不同选择。这个风雪打磨过的选择,影响了他和许多人的一生,转眼30年,痴心不改。
岩壁里的资料室,堆着历年登山记录,像个金库。为了做书,他像个守财奴,常来寻找宝贝:这是2018年登珠峰的队服,魁梧如战袍。那是2002年山难追思会的挽联,暗淡如伤痕……
重翻老照片,开头几张黑白照片,一下把他拉回遥远的90年代。那时还很遥远的玉珠峰,那时还很年轻的一群人,灰扑扑棉袄,笑容模糊,隔着30年往回看,是梦开始的地方……
▲1990年攀登玉珠峰队员合影
梦开始的地方,黑白照片里的人,换一身身鲜红亮绿冲锋衣,唱着老歌,又一次向玉珠峰走来,在2020年夏天。穿过30年,再相聚的大家相拥合影,一张张笑容刻着皱纹,都已年过半百。
“感觉像一下穿越了。”从澳洲赶回来的谢如祥,穿过席卷全球的疫情,差点错过这场青春约会。摘下口罩,重回自然,和昔日兄弟,一起望向玉珠峰……当年第一眼,像成人礼,一群男孩一下长大。现在再看去,雪山如镜,镜里是恍如隔世的青春。
“山还是那座山,就想来看看从前这群人。”90年随队队医李蓉,那时27岁,像个大姐姐跟着一帮愣头青,一无所有,左突右撞,一心去做一件很酷的事。
青春散场,她和谢如祥都没再登山。但这段经历给了他们见识与勇气,脱离分配单位,走向不一样人生。没想到的是,印象里酷酷的小伙曹峻,会一头扎在登山事业里,一登30年,再见满面风霜的刻痕……“一辈子做一件事,他这是真正的热爱。”
▲2020年夏,再次走向玉珠峰的人们。
越过山丘
“玉珠峰见证的,不仅是山鹰社30年,还有民间登山30年。”他们都想不到,昔日选中的这座荒蛮野山,穿过30年,已成国内最著名的入门级雪山。屹立东昆仑,犹如白发老人,无言接纳过初飞的山鹰社,迎来了上万民间爱好者,也在2000年山难中长眠5人……
回望往昔激情、无畏与痛惜,走出山鹰社、创办深圳登协,如今任职华大运动CEO的曹峻,在2020年夏天,发起了“致敬民间攀登30年”活动。
这不仅是一场山鹰人的聚会,身后还跟着浩荡队伍。近百人带着对雪山向往、历史好奇,五湖四海,慕名而来。许多人是第一次登山,最小的才16岁,还是父母主动替他报名。
▲“致敬民间攀登30年”出发合影
海拔5050米大本营,狂风拍打帐篷,帐内我正在采访曹峻、谢如祥等人,16岁男孩一脸好奇,似懂非懂,一旁听着他还没出生前的青春故事。
大家也饶有兴趣,听这少年,虎头虎脑说起他的雪山梦,放言“5年登上8000米”……相似的年少轻狂,仿佛对话曾经的自己。
对坐在时光两头,儿子也已16岁的曹峻,既羡慕也不羡慕:“他们比我们那一代幸运,有了更好物质条件。但他们也没我们幸运,在青春年少时,能遇见这样一群人,现在太难了……”
▲在大本营,一起重温山鹰往事。
“不要问我从哪里来,我的故乡在远方……”昆仑山口,高原风雪中,山鹰社社歌《橄榄树》再响起,唱歌的人已不再年少。排成一列,他们一起走回青春的起点。
“就是这个地方,我们遇见了淘金人的帐篷。就是这个地方……30年前也是这样。”当年被丢在荒野的11个学生,蚂蚁搬家般,用了7天,才把上吨物资挪到山下。山下大本营,现在开车即可直达。曹峻特地安排了一天徒步,重新踏上这条充满回忆的路。
队里歌声最高亢的,是穿着亮黄花裤子的白福利,一副“老夫聊发少年狂”。这是他第7次来玉珠峰,本不想再来,却被旁人一句话给打动:“有这样一个集体,一辈子都有念想。”五十知天命,30载人世游,最难得的是,越过山丘,最初那一群人还在。
▲玉珠峰脚下,奔跑着的山鹰社老队员们。
“去年,我们是用年轻的心望远方。今年,这群人像在用怀旧的心看未来。”一路跟拍的刘擎,又来了玉珠峰,2020年过半,他却还没能重回北大。
百年不遇的疫情,校园一直空空荡荡。30年来,山鹰社每年一座雪山的传统,也正面临挑战。
无法返校的学生们,这半年,只能家里训练,线上打卡,视频谈论着今年如何登山……这让刘擎格外怀念,大家一起攀爬岩壁的时光。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,什么时候才回得去?
“每个年代,有每个年代的困难。”曹峻像个大家长,和刘擎了解着新人动态,也带着过来人的淡然。“成长,不就是不断打败新困难的过程?”
▲2020年夏,攀登玉珠峰途中。
一梦30年
不寻常的一年,又一个夏天,山鹰社的新人们,带着青春,又将走向新的远方;不再年轻的人,穿过半生,重新攀登最初的山。
“我们都老了。这是我人生第一座,恐怕也是最后一座雪山。”为了这次重登,近乎仪式感,李蓉特地带来当年教练的羽绒服。八十年代的旧衣裳,橘红都已泛白,她穿在身上,一路走在我前面。一抬头,风雪中,恍惚以为看见30年前的背影。
虽是入门级雪山,对于这群50多岁的人,已不轻松。凌晨3点,漆黑冲顶路,攀爬在长长大雪坡,7级烈风,一刻不停狂吹,吹过岁月痕迹,吹来往昔气息,吹得人像一根绳串起的叶片,生命在风中飘,直飘到银白天际线亮起……海拔6178米峰顶,终于近了。
“风实在太大,还是下撤吧。”向导开始劝返,有人再走不动,一下瘫软坐地,距离玉珠峰顶只剩三四十米。有人渴望圆满,身后的谢如祥,一把拉起我,一起迎向最后的路。
▲玉珠峰登顶路
“到了,就是这个地方。”路绳尽头,再无更高去处,眼前一片开阔雪原,朝阳泛着幻觉般银光。
撑着最后气力,谢如祥和我像一对战友,手挽着手,相互依托着,一起迎向经幡飞舞的三脚架。步履蹒跚,时光交错,一步步像走回很久很久以前。
就是这个地方,曾迎来最初这一群想登山的傻孩子,送走渴望飞向8000米的北大青年。
就是这个地方,曾救赎折翅的山鹰,走向重生,又迎来20年、30年的一代代人……
“就是这个地方……”庆祝登顶的年轻人里,阔别30年的谢如祥,独自环顾四周,像身在另一时空。山没变,人将老,更年轻的脚步,在上上下下,一样青春年少,一样向往远方。人生第一座雪山的故事,不会忘,说不完。
荒野的呼唤,人生的寻路
文/湘君
许多人至今不解,为什么有一些人,会“疯子似的”走向荒野深处?
正致力“荒野中国”的杨浪涛说,就像一种泛宗教的信仰,并想起海上女妖塞壬的歌声。
希腊神话里,海妖天籁般的歌声,诱惑着过路水手逆水行舟,甚至触礁沉没……
这歌声,对于这一群人,说不清、道不明,或就是一种荒野的呼唤。
这呼唤,曾集结一群摄影师、志愿者,深入西南山野,共同推出了“大横断”。
曾牵引守静笃、杜真、孤月等一代代徒步者,踏上没有路的路,开辟出一条条新路。
正吸引石头、余星等越来越多年轻人前往各自远方,实现新的突破与成长。也让一些人狂热盲目,一起起事故不绝于耳畔……
荒野如海,接纳着一个个不同的人,带着不同追求,抵达各自彼岸。
而无论为了地理发现、壮美风光、挑战自我、精神皈依还是争强好胜、名利虚荣……
千百个人、千百条路,能相通的是,都持有一种对荒野的热情,并获得野性的释放。
中国从不曾像今天,有这么多人带着荒野热情,走在路上。
但相比每年8000万人次行走步道的美国,我们的路,还很长很长。
围绕横断山脉,石头、余星这段不寻常行走,让大横断的更多秘境风光进入视线,让人看到超长距离徒步的更多可能。而真正深入其中,我看到本能的热情,也看到了青春的迷茫,一次次人心的碰撞……
还没出发,“值不值得”,不同人就给出不同答案。
终于上路,走进仙境,也身临险境,进退两难。
遇难警钟,生死与责任,有人犹豫,有人退场。
梦魇雨季,难度、分歧的加剧,更让两个人一度走散……
一重重困境、逆境,一次次把他们逼向自己的心,他人的心。
也惟有回到内心,他们才真正深入了荒野深处。
“只要出发,就要抵达”的执着,带着这两个年轻人,最终一条心,一起穿过道道难关,在横断山脉画出了长长的青春轨迹。
不知前路的迷茫,也始终伴随前行的每一步。
他们一路找路,一直也在寻找他们“自己”。
一次次的无路可走,一如千回百转的人生。
一次次的奋力前行,也让他们各自成长。
抵达终点,未来还有更难的路,等着去闯。
前路再难,也总有人勇于出发,去往更远的远方。
带着大自然的厚礼,一个个走过荒野的人,都还在路上。
那时,我们有梦
关于文学,关于爱情,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
如今,我们深夜读书
奇迹聚在一起,愿是梦想重新绽放的声音
文章来源: 转自公号|奇记(zuiqiji)